白領職場實用：談談消極禮貌

要談“消極禮貌”，必須先說說“面子”問題。基於戈夫曼的面子理論(face-work)，布朗和列文森定義了兩種“面子”：

積極的面子：希望自己的行爲受到他人的肯定和贊同。

消極的面子：希望自己的行動自由不受他人的妨礙。

如果A的行爲有可能妨害到B的面子(無論積極或消極)，A可以作出一系列策略。

讓我們用一個具體例子來具體分析。

假如你最近囊中羞澀，想找一個朋友借錢。你可以不直接表明用意，而是迂迴隱晦地傳達意思，例如：“我最近手頭有點緊。” 或者：“我最近都沒找到銀行卡，不知道怎麼回事。” 你也可以表明用意，表達借錢的意思提出請求。其中，你可以不顧及對方面子的直接請求，例如：“來，借點兒錢給我唄。” 也可以顧及對方面子的請求。其中，你可以顧及對方的積極面子，即積極禮貌，也可以顧及對方的消極面子，即消極禮貌。

在禮貌的程度上，迂迴隱晦最爲禮貌，但請求的效果不好(你銀行卡沒找着跟我有啥關係?)，消極禮貌次之，積極禮貌又次之，直接請求當然最不禮貌。因此，在日常生活中，運用最多也效果最好的是消極禮貌。

因爲我們在具體的人際交往中，很難不擺明用意地與別人溝通，也很難處處都和別人“套近乎”，肯定對方的“積極面子”，所以“消極禮貌”便成爲了最常用的策略。布朗和列文森也認爲，“消極禮貌”是西方文化中表達尊重的核心原則，是顧全他人面子的最精細而最慣例的語言策略。

十類具體策略，下文逐一簡述。

策略一：約定俗成的間接(Be conventionally indirect)

“消極禮貌”所面臨的第一個麻煩，就是直接和間接之間的矛盾：一方面，直截了當可以省去很多不必要的迂迴，從而節省對方的時間，另一方面，間接表達能夠給對方一個拒絕的空間。

解決這一矛盾的辦法就是“約定俗成的間接”，即在特定的文化和語境裏，使用間接的表達方法，但讓對方知道你的用意。我覺得這其實是整個“消極禮貌”的總原則，所以不再舉例了，

但我想到一個笑話，或許可以讓大家體會“約定俗成”的意思，以及當這種“間接”未能成功沒能讓對方體會出來的效果。笑話大致是這樣的：

在考試中，小明丟了一個紙條給小紅：“你知道第三題選什麼嗎?” 小紅丟回一個紙條給小明。小明打開一看，上面寫着：“知道”。

策略二：疑問與迴避(Question, hedge)

爲什麼我們要間接地表達?因爲我們不能假設對方會接受我們的直接表達。換句話說，我們不能假定對方會喜歡我們要說出來的東西。這是一條很重要的消極禮貌：不要預設對方的態度。

那麼，相應的策略就是，我們要用疑問的方式去表達，並且迴避任何表示“確切”的措辭。

例如，我們可以說：Please let me know if you are interested. 但這就不如一個問句來得禮貌：

Would you please let me know if you are interested?

或者運用迴避：Please let me know if you are at all interested.(我不確定你是否有哪怕一丁點的興趣。)

在英文裏，類似的迴避措辭還有：if any, if you want, if you care to know, perhaps/maybe/probably, might/may, I suppose/guess/thought…… 在中文裏，“或許”、“大概”、“可能”、“恐怕”、“我猜”、“我個人感覺”云云都可以被歸爲迴避策略。

策略三：表達悲觀態度(Be pessimistic)

與策略二差不多的一個策略是表達悲觀態度：我本來也就不認爲你能夠按我的意願來行動。例如下面這個登峯造極的禮貌用法：

There wouldn't, I suppose, be any chance of your being able to lend me your car for just a few minutes, would there?

或者這個句型：

I don't imagine there'd be any possibility of you...

值得特別指出的是，英語中的很多過去時態都蘊含着這層意思，比如我們會用Could you而不是Can you，表達我們對此並不寄予希望。

策略四：請求的最小化(Minimize the imposition)

如何衡量一個行爲對他人面子的影響?布朗和列文森指出了三個因素：社交距離、權力關係、行爲影響的絕對值。

前兩個比較好理解，例如我們和親人之間的交流不會對面子產生較大影響，因爲社交距離很近;我們需要顧及老闆面子，老闆不大需要顧及我們的面子，因爲權力關係不同。而行爲影響的絕對值是指某個行爲本身的屬性它內在地對面子的影響。比如“借錢”這個行爲，無論前兩個因素如何變化，它本身對面子是有必然影響的。所以策略四就是要最小化這個必然影響：強調行爲本身對他人僅僅會造成微乎其微的影響。

例如，在中文語境裏，我們常常會遇到這樣的對話：

小紅：你找我有什麼事嗎?

小明：噢，其實也沒什麼事，就是想請你幫我看看這道題目怎麼解。

表面上看，“其實也沒什麼事”是毫無意義，甚至是錯誤的，因爲小明最終還是做出了請求他明明是有事的。這個元素的作用便是最小化這個請求的分量。在英文裏，我們常常會用just：

I just want to...　或者加上Nothing：Oh nothing, I just wondered...

策略五：表達順從(Give deference)

策略四是在控制行爲影響的絕對值，而策略五則是控制權力關係。

也就是說，我們可以儘量降低自己的身份，並儘量提升對方的身份，從而表達兩層意思：我絕不可能強迫你;你完全有權力拒絕我。這一策略最普遍的運用就是敬語。比如中文用“您”來表達對方的地位高於自己。又比如在電子郵件寫作裏，我們用“Dear Professor XXX”來突出對方的地位。又比如下面這個表達：

I look forward very much to working with you. 也是強調對方的地位高過自己(“與您一起工作”)。

值得指出的是，布朗和列文森認爲指派推薦人也是一種表達順從的策略。我對這一點不大理解，但這解釋了爲什麼我們在郵件裏最好能表明自己是誰推薦過來的。

策略六：道歉(Apologize)

這一策略很好理解：爲自己的唐突冒犯而致歉，從而承認對方的消極面子。

具體有四種策略：

承認自己的冒犯：我知道您很忙，但是……(I'm sure you must be very busy, but...)

表明自己的猶豫：我真的不想麻煩您，但是……(I really don't want to bother you, but...)

提供正當的理由：我實在是沒辦法了，只好來找您……(use there's no one else I could ask, and I just can't work this out...)

請求原諒：請您務必原諒我的冒昧……(I beg your forgiveness if I...)

策略七：淡化人的主體性(Impersonalize)

這是很有趣的一個策略，我不大清楚中文裏的對應用法是怎樣。在英文裏，我們應該避免直接使用“我”和“你”，從而把自己與對方和某個妨害面子的行爲隔離開來。

兩個最經典的用法是：

把動詞變成形容詞，從而避開主語(括號裏是暗含的主語)：

It is necessary (to you) that... It would be desirable (for me) that...

使用被動語態，從而避開主語：

It would be appreciated if...

使用不定代詞，從而避開直接指稱：

One might need to...

使用其他特殊的代詞，比如：

We (I) regret to inform anyone involved (you) that...

題外話：Goodwin有一篇很厲害的文章，裏面談到被告的律師如何使用被動語態，從而將被告與某一犯罪行爲的主體隔離開的.。Clayman有另外一篇很厲害的文章，是講一對一的對話裏，雙方是如何使用特殊代詞(而不是“我”與“ 你”)來傳達潛在含義的。

還有一個經典的運用，是使用視角的轉換(point-of-view operations)，把自己隔離出行爲本身。比如我們的經典用法：

I was wondering if... 就是把自己的請求(行爲)隔離到一個過去的時間裏，從而傳達這樣一個意思：我以前有這個請求，但如果你不願意，也無所謂的，因爲我現在不一定還想請求了。這也是爲什麼我們要用was wondering/wondered/thought/hoped，而不是wonder/think/hope的原因。

策略八：強調某一行爲屬於普遍規範(State the FTA as a general rule)

這一策略差不多是這個意思：這不是我要你做的，這是某個規矩要求我們不得不去做的。比如我們在飛機上聽到：“爲了您的安全，請寄好安全帶。” 或者我們常說的：“這是有關部門的規定，我們也沒辦法……”

策略九：名詞化(Nominalize)

和策略七類似，這個策略是把對方從某個行爲裏隔離出來，比如我們體會以下三個英文句子的差別：

I am so sorry that you failed the exam.

I am so sorry to hear about your failing the exam.

I am so sorry to hear about your failure in the exam.

雖然三句話都挺丟對方的面子，但第三句相對禮貌一點，因爲它把對方從“不及格”這個事件裏隔離出來，而只是表達了對這一事件本身的態度。(有點類似我們說的“對事不對人”?)

策略十：強調“虧欠性”(Go on record as incurring a debt, or as not indebting H)

這一策略是說，當做出某一妨害面子的行爲時，我們要強調自己虧欠了對方。比如我們常用的“永生難報”這一措辭，或者“哎呀你看你幫了我這麼多忙我還要麻煩你真是太不好意思了”，云云。甚至“大恩不言謝”都頗有這個意思，只不過是反過來講，更加深了這種“虧欠”的程度。

最後，每一種策略都可以找到相應的禮貌迴應。也就是說，這個被妨害了面子的他人，要如何迴應對方的行爲，從而承認和肯定這種消極禮貌，並且把禮節又傳回給對方，也是有講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