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文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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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使你知道沒有孤立存在的現象

歷史2.31W

一個朋友從以色列來,給我帶了一朵沙漠玫瑰。沙漠裏沒有玫瑰,但是這個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裏,是一蓬乾草,真正的枯萎、乾的、死掉的草,這樣一把,很難看。但是他要我看說明書;說明書告訴我,這個沙漠玫瑰其實是一種地衣,針葉型,有點像松枝的形狀。你把它整個泡在水裏,第八天它會完全復活;把水拿掉的話,它又會漸漸幹掉,枯乾如沙。把它再藏個一年兩年,然後哪一天再泡在水裏,它又會復活。這就是沙漠玫瑰。

歷史使你知道沒有孤立存在的現象

對於歷史我是一個非常愚笨的、非常晚熟的學生。四十歲之後,才發覺自己的不足。寫“野火”的時候我只看孤立的現象,就是說,沙漠玫瑰放在這裏,很醜,我要改變你,因爲我要一朵真正芬芳的玫瑰。四十歲之後,發現了歷史,知道了沙漠玫瑰一路是怎麼過來的,我的興趣不再是直接的批評,而在於:你給我一個東西、一個事件、一個現象,我希望知道這個事件在更大的座標裏頭,橫的跟縱的,它到底是在哪一個位置上?在我不知道這個橫的跟縱的'座標之前,對不起,我不敢對這個事情批判。

對歷史的探索勢必要迫使你回頭去重讀原典,用你現在比較成熟的、參考系比較廣闊的眼光。重讀原典使我對自己變得苛刻起來。有一個大陸作家在歐洲哪一個國家的餐廳吃飯,一羣朋友高高興興地吃飯,喝了酒,拍拍屁股就走了。離開餐館很遠了,服務生追出來說:“對不起,你們忘了付賬。”作家就寫了一篇文章大大地讚美歐洲人民族性多麼的淳厚,沒有人懷疑他們是故意白吃的。要是在咱們中國的話,吃飯忘了付錢人家可能要拿着菜刀出來追你的。

我寫了篇文章帶點反駁的意思,就是說,對不起,這可不是民族性、道德水平或文差異的問題。這恐怕根本還是一個經濟問題。比如說如果作家去的歐洲正好是二次大戰後糧食嚴重不足的德國,德國侍者恐怕也要拿着菜刀追出來的。這不是一個道德的問題,而是一個發展階段的問題,或者說,是一個體制結構的問題。

好了,有一天重讀原典的時候,翻到一個暢銷作家兩千多年前寫的文章,讓我差點從椅子上一跤摔下來。我發現,我的“了不起”的見解,人家兩千年前就寫過了,而且寫得比我還好。這個人是韓非子。

韓非子要解釋的是:我們中國人老是讚美堯舜禪讓是一個多麼道德高尚的一個事情,但是堯舜“王天下”的時候,他們住的是茅屋,他們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們吃的東西也很差,也就是說,他們的享受跟最低級的人的享受是差不多的。然後禹當國王的時候他的勞苦跟“臣虜之勞”也差不多。所以堯舜禹做政治領導人的時候,他們的待遇跟享受和最底層的老百姓差別不大,“以是言之”,那個時候他們很容易禪讓,只不過是因爲他們能享受的東西很少,放棄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是“今之縣令”,在今天的體制裏,僅只是一個縣令,跟老百姓比起來,他享受的權力非常大。用二十世紀的語言來說,他有種種“官本位”所賦以的特權,他有終身俸、住房優惠、出國考察金、醫療保險……因爲權力帶來的利益太大了,而且整個家族都要享受這個好處,誰肯讓呢?“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也”,原因不是道德,不是文化,不是民族性,是什麼呢?“薄厚之實異也”,實際利益、經濟問題、體制結構,造成今天完全不一樣的行爲。

看了韓非子的《五蠹篇》之後,我在想,算了,兩千年之後你還在寫一樣的東西,而且自以爲見解獨到。你,太可笑,太不懂自己的位置了。

這種衡量自己的“苛刻”,我認爲其實應該是一個基本條件。我們不可能知道所有前人走過的路,但是對於過去的路有所認識,至少是一個追求。講到這裏我想起艾略特很有名的一篇文學評論,談個人才氣與傳統,強調的也是:每一個個人創作成就必須放在文學譜系裏去評斷纔有意義。譜系,就是歷史。然而這個標準對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毋寧是困難的,因爲長期政治動盪與分裂造成文化的嚴重斷層,我們離我們的原典,我們的譜系,我們的歷史,非常、非常遙遠。

文學、哲學跟史學。文學讓你看見水裏白楊樹的倒影,哲學使你成思想的迷宮裏認識星星,從而有了走出迷宮的可能;那麼歷史就是讓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的特定起點,沒有一個現象是孤立存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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