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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子愷散文兩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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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語: 前天同了兩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們倉皇奔走,看見前方有一小廟,廟門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開小茶店而帶賣香菸的。我們趨之如歸......小編收集整理關於豐子愷的散文,歡迎閱讀。

豐子愷散文兩篇
梧桐樹

文/梧桐雨

寓樓的窗前有好幾株梧桐樹。這些都是鄰家院子裏的東西,但在形式上是我所有的。因爲它們和我隔着適當的距離,好像是專門種給我看的。它們的主人,對於它們的局部狀態也許比我看得清楚;但是對於它們的全體容貌,恐怕始終沒看清楚呢。因爲這必須隔着相當的距離方纔看見。唐人詩云:“山遠始爲容。”我以爲樹亦如此。自初夏至今,這幾株梧桐樹在我面前濃妝淡抹,顯出了種種的容貌。

當春盡夏初,我眼看見新桐初乳的光景。那些嫩黃的小葉子一簇簇地頂在禿枝頭上,好像一堂樹燈,又好像國小生的剪貼圖案,佈置均勻而帶幼稚氣。植物的生葉,也有種種技巧:有的新陳代謝,瞞過了人的眼睛而在暗中偷換青黃。有的微乎其微,漸乎其漸,使人不覺察其由禿枝變成綠葉‘只有梧桐樹的生葉,技巧最爲拙劣,但態度最爲坦白。它們的枝頭疏而粗,它們的葉子平而大。葉子一生,全樹顯然變容。

在夏天,我又眼看見綠葉成陰的光景。那些團扇大的葉片,長得密密層層,望去不留一線空隙,好像一個大綠障;又好像圖案畫中的一座青山。在我所常見的庭院植物中,葉子之大,除了芭蕉以外,恐怕無過於梧桐了。芭蕉葉形狀雖大,數目不多,那丁香結要過好幾天才展開一張葉子來,全樹的葉子寥寥可數。梧桐葉雖不及它大,可是數目繁多。那豬耳朵一般的東西,重董疊疊地掛着,一直從低枝上掛到樹頂。窗前擺了幾枝梧桐,我覺得綠意實在太多了。古人說“芭蕉分綠上窗紗”,眼光未免太低,只是階前窗下的所見而已。若登樓眺望,芭蕉便落在眼底,應見“梧桐分綠上窗紗”了。

一個月以來,我又眼看見梧桐葉落的光景。樣子真悽慘呢!最初綠色黑暗起來,變成墨綠;後來又由墨綠轉成焦黃;北風一吹,它們大驚小怪地鬧將起來,大大的黃葉便開始辭枝起初突然地落脫一兩張來;後來成羣地飛下一大批來,好像誰從高樓上丟下來的東西。枝頭漸漸地虛空了,露出樹後面的房屋來、終於只搿幾根枝條,回覆了春初的面目。這幾天它們空手站在我的窗前,好像曾經娶妻生子而家破人亡了的光棍,樣子怪可憐的!我想起了古人的詩:“高高山頭樹,風吹葉落去。一去數千裏,何當還故處?”現在倘要蒐集它們的一切落葉來,使它們一齊變綠,重還故枝,回覆夏日的光景,即使仗了世間一切支配者的勢力,盡了世間一切機械的效能,也是不可能的事了!回黃轉綠世間多,但象徵悲哀的莫如落葉,尤其是梧桐的落葉。

但它們的主人,恐怕沒有感到這種悲哀。因爲他們雖然種植了它們,所有了它們,但都沒有看見上述的種種光景。他們只是坐在窗下瞧瞧它們的`根幹,站在階前仰望它們的枝葉,爲它們掃掃落葉而已,何從看見它們的容貌呢?何從感到它們的象徵呢?可知自然是不能被佔有的。可知藝術也是不能被佔有的。

山中避雨

文/豐子愷

前天同了兩女孩到西湖山中游玩,天忽下雨。我們倉皇奔走,看見前方有一小廟,廟門口有三家村,其中一家是開小茶店而帶賣香菸的。我們趨之如歸。茶店雖小,茶也要一角錢一壺。但在這時候,即使兩角錢一壺,我們也不嫌貴了。

茶越衝越淡,雨越落越大。最初因遊山遇雨,覺得掃興;這時候山中阻雨的一種寂寥而深沉的趣味牽引了我的感興,反覺得比晴天遊山趣味更好。所謂“山色空濛雨亦奇”,我於此體會了這種境界的好處。然而兩個女孩子不解這種趣味,她們坐在這小茶店裏躲雨,只是怨天尤人,苦悶萬狀。我無法把我所體驗的境界爲她們說明,也不願使她們“大人化”而體驗我所感的趣味。

茶博士坐在門口拉胡琴。除雨聲外,這是我們當時所聞的唯一的聲音。拉的是《梅花三弄》,雖然聲音摸得不大正確,拍子還拉得不錯。這好像是因爲顧客稀少,他坐在門口拉這曲胡琴來代替收音機作廣告的。可惜他拉了一會就罷,使我們所聞的只是嘈雜而冗長的雨聲。爲了安慰兩個女孩子,我就去向茶博士借胡琴。“你的胡琴借我弄弄好不好?”他很客氣地把胡琴遞給我。

我借了胡琴回茶店,兩個女孩很歡喜。“你會拉的?你會拉的?”我就拉給她們看。手法雖生,音階還摸得準。因爲我小時候曾經請我家鄰近的柴主人阿慶教過《梅花三弄》,又請對面弄內一個裁縫司務大漢教過胡琴上的工尺。阿慶的教法很特別,他只是拉《梅花三弄》給你聽,卻不教你工尺的曲譜。他拉得很熟,但他不知工尺。我對他的拉奏望洋興嘆,始終學他不來。後來知道大漢識字,就請教他。他把小工調、正工調的音階位置寫了一張紙給我,我的胡琴拉奏由此入門。現在所以能夠摸出正確的音階者,一半由於以前略有摸violin(1)的經驗,一半仍是根基於大漢的教授的。在山中小茶店裏的雨窗下,我用胡琴從容地(因爲快了要拉錯)拉了種種西洋小曲。兩女孩和着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賣唱的,引得三家村裏的人都來看。一個女孩唱着《漁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着她拉,三家村裏的青年們也齊唱起來,一時把這苦雨荒山鬧得十分溫暖。我曾經吃過七八年音樂教師飯,曾經用piano(2)伴奏過混聲四部合唱,曾經彈過Beethoven的sonata(3)。但是有生以來,沒有嘗過今日般的音樂的趣味。

兩部空黃包車拉過,被我們僱定了。我付了茶錢,還了胡琴,辭別三家村的青年們,坐上車子。油布遮蓋我面前,看不見雨景。我回味剛纔的經驗,覺得胡琴這種樂器很有意思。Piano笨重如棺材,violin要數十百元一具,製造雖精,世間有幾人能夠享用呢?胡琴只要兩三角錢一把,雖然音域沒有violin之廣,也儘夠演奏尋常小曲。雖然音色不比violin優美,裝配得法,其發音也還可聽。這種樂器在我國民間很流行,剃頭店裏有之,裁縫店裏有之,江北船上有之,三家村裏有之。倘能多造幾個簡易而高尚的胡琴曲,使像《漁光曲》般流行於民間,其藝術陶冶的效果,恐比學校的音樂課廣大得多呢。我離去三家村時,村裏的青年們都送我上車,表示惜別。我也覺得有些兒依依。(曾經搪塞他們說:“下星期再來!”其實恐怕我此生不會再到這三家村裏去吃茶且拉胡琴了。)若沒有胡琴的因緣,三家村裏的青年對於我這路人有何惜別之情,而我又有何依依於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呢?古語云:“樂以教和。”我做了七八年音樂教師沒有實證過這句話,不料這天在這荒村中實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