崢嶸大學聯考之時

今年的大學聯考快要到了，看着媒體上一些關於考試和考生的報導，不由得牽扯出來一些記憶。想起一些高中時的日子，禁不住悲愴莫名。那場考試由於其結果帶悲劇色彩，所以回想的時候，盡是些不快：奇形怪狀的猙獰的臉、班主任的不計成本的胭脂粉黛、文科班的白胖姑娘、食堂的爆炒蒼蠅、有着豐富傳說的奇臭的幽暗廁所。

我上的是理科班，一進去教室，空氣中撲面而來的盡是濃郁的男人味，其間也錯落的坐有幾個被稱爲女同學的奇人，清一色的短頭髮，戴着高倍眼鏡，個個都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所以，我習慣坐在窗子邊，打開窗戶飽覽來往的文科班女生，我只看動態的，因爲凡是靜止的，都是班主任喬裝而成，每當我錯把她當隔壁文科班的嬌娃一番端詳時，心裏先要生出些疑惑，這種風格的身材，作爲二八芳年是不是急於求成了點？正待把目光往上移時，一張苦大仇深的臉對着我喊：出來，進辦公室！

辦公室有陳年不變的節目，比如交代問題，自我批評，然後是改造世界觀。待到班主任嘴角的.白沫終於超負荷，不斷往她辦公桌上掉時，事情往往會告一段落。她滿懷詩意的問，外邊操場怎麼樣？我說很寬，很壯觀。她說五十圈怎麼樣？

五十圈不怎麼樣，這樣容易猝死，幸而我在她教誨下忍辱負重三年，竟然全身而退，我常常想，大概必有後福啊。幾年前在車站偶遇她，她的招牌神態竟然換以和顏悅色，正要詢我些近況，我扭頭就走了，階級仇恨畢竟短短几年很難磨滅。老爸在我身後和她聊了一陣，我坐在車上不出來。

後來老爸說我很不禮貌，我也不想辯解。她曾經苦心積慮的收集我寫的一些便於維繫與女同學之間友誼的紙條，如獲至寶，逢我老爸就說，令郎品學較好，問題不大，只是小小年紀思想複雜，容易犯錯誤甚至誤入歧途。而後從抽屜拿出一個檔案袋，裏面盡是些我的紙條，從高一到高三的竟然很齊全。我老爸無計可施，當她面禮貌性的抽了我個落花流水。

她的罪行倒也馨竹可書，她女兒最是可惡。每次她媽守我們晚自習，她就來我們教室遊玩，對着我吐口水，扔粉筆，我敢怒不敢言。下課休息時，我對她說，你再那樣，我就踢你。她馬上踢了我一腳。我說現在你踢了我，我打算也踢你，她哇的一聲跑去辦公室哭訴，說我踢她。

我當然要自辯一下。我說，我只是說打算踢她，她媽說你反了啊，還打算踢她？於是我被貶往後操場搬磚。操場上空皎潔的月光，它知道那些夜晚，我是怎樣的水深火熱。

後來在放學的路上，竟然在國小門口碰到了蹦蹦跳跳的這個小妮子。同班損友強由於也深受她的禍害，便說，一不做二不休，咱把她仍路邊水溝裏算了，最後時刻我覺得不妥，攔住了他，他把小妮子從空中又輕放到地面，小妮子撒腿就跑了。

接着的日子裏，強被派往後操場砌了一個多星期的牆，刑滿歸來時，發如斜戴的破笠，須若隨風的蓬蒿。我們每次經過新建成的宿舍大樓時，都難免感嘆，這棟建築物，凝聚了我們多少的血汗啊。

除了那些言之不盡的苦楚，還是有一些溫暖回憶的。小食堂師傅的娘子，身長八尺，巍峨而立，她總是像電風扇一樣左右搖着頭，防止吃完米粉後有人不給錢就溜走。我自幼讀得聖賢書，所以從不逃單，只是她們忙不過來時，米粉上的荷包蛋經常是我們自己加，我會若無其事的夾住疊着的兩個荷包蛋，回去教室時還要臉紅心跳，悔恨不已。強就坐在我身邊氣定神閒的打開飯盒，裏面塞滿了小食堂師傅娘子煎餅的荷包蛋。

強有輛沒有燈沒有剎車沒有雨板沒有反光鏡沒有後半部分座位的油箱呈凹字形的摩托車，我們總在週二最後一節課全校大掃除時用它來衝關，校門口擁堵的人羣看到這樣的怪物都以爲是剛經歷恐怖車禍，紛紛避讓。也有時會衝關失敗，因爲教導主任會拽住我膀子往下一扯，我們就連車帶人一起鑲在校門的欄杆縫裏了。不但要檢討、修門，還要回去大掃除。

高三的日子沒有這般激揚，空氣裏都好像有列祖列宗、全家老小、全校教職員工的眼睛齊刷刷看着你，然後都做恨鐵不成鋼狀，搖頭嘆氣。我也就沒有辦法，要看書，要做題，蚊子需要鮮血時，也都是請自便，沒人有閒工夫去拍它們。

大學聯考前的日子裏，老媽經常會來給我送衣物，和可口的飯菜。她每次來，都忍不住抹眼淚，就像來探監的親友，此後我時常會想起她來給我送菜時的又哭又笑，一言一語盡是憐愛，我甚至作了荒謬的假象，假如我有朝一日被投入鐵窗，來送衣送飯的，只有咱老媽。

老爸在那時候也是從沒有過的和藹可親，經常在中午時送來雞湯，在校門口的松樹下，在坦誠而友好的氣氛中，看着我喝完。我當時都不相信，心想他那雙喜歡削我腦袋的手還能燉雞湯？

大學聯考那兩天，老爸也陪我去考試。那幾天一切都很好，碧空萬里，壯心不已，除了成績，其他都是美好的。大家考完以後，都喝得很茫，騎着摩托車，攜着空洞的腦袋，去公路上一遍遍狂飆。去爬名山大川，挨家拜訪同學，去偷瓜農的西瓜，當然也想學紅軍，把五元錢綁在瓜藤上，轉而又想，瓜農且睡着呢，不能便宜了下一波來偷瓜的人。也曾在大街小巷尋班主任她女兒，想教她點做人的道理，但都未果。如今六年過去了，那個小妮子大概也十五六歲了，願你亭亭玉立，你這個童年時候壞到極致的小妮子。

大學聯考成績終於還是公佈了，大家都塵埃落定，就像正放着搖滾樂的唱片機忽然被拔掉插頭。

我的生活也嘎然沉默下來，那一刻的沉默至今常在我的回憶裏揮之不去。我拿到成績單後曾對以後的人生做過很多種設想，但是最終還是用最中庸又合理的方式走了過來。高中、大學聯考，讓我瘋狂又黯然的高中和大學聯考，在我生命中，你們真是獨樹一幟。雖然我揮霍了時光，貽失了機遇，我還是願意如回望珍寶一般，記住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