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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祝福》課文

祝福1.15W

導語:《祝福》小說寫的是一個質樸的農村婦女祥林嫂的悲劇一生,從而深刻地揭露了封建文化思想的流弊和餘毒。以下是小編整理的魯迅《祝福》課文,供各位閱讀和參考。

魯迅《祝福》課文

  魯迅《祝福》課文

舊曆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灰白色的沉重的晚雲中間時時發出閃光,接着一聲鈍響,是送竈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裏已經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雖說故鄉,然而已沒有家,所以只得暫寓在魯四老爺的宅子裏。他是我的本家,比我長一輩,應該稱之曰“四叔”,是一個講理學的老監生。他比先前並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但也還末留鬍子,一見面是寒暄,寒暄之後說我“胖了”,說我“胖了”之後即大罵其新黨。但我知道,這並非借題在罵我:因爲他所罵的還是康有爲。但是,談話是總不投機的了,於是不多久,我便一個人剩在書房裏。

第二天我起得很遲,午飯之後,出去看了幾個本家和朋友;第三天也照樣。他們也都沒有什麼大改變,單是老了些;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備着“祝福”。這是魯鎮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細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裏浸得通紅,有的還帶着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後,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爲“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並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於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天色愈陰暗了,下午竟下起雪來,雪花大的有梅花那麼大,滿天飛舞,夾着煙靄和忙碌的氣色,將魯鎮亂成一團糟。我回到四叔的書房裏時,瓦楞上已經雪白,房裏也映得較光明,極分明的顯出壁上掛着的朱拓的大“壽”字,陳摶老祖寫的,一邊的對聯已經脫落,鬆鬆的捲了放在長桌上,一邊的還在,道是“事理通達心氣和平”。我又無聊賴的到窗下的案頭去一翻,只見一堆似乎未必完全的《康熙字典》,一部《近思錄集註》和一部《四書襯》。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況且,一直到昨天遇見祥林嫂的事,也就使我不能安住。那是下午,我到鎮的東頭訪過一個朋友,走出來,就在河邊遇見她;而且見她瞪着的眼睛的視線,就知道明明是向我走來的。我這回在魯鎮所見的人們中,改變之大,可以說無過於她的了:五年前的花白的頭髮,即今已經全白,全不像四十上下的人;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彷彿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她一手提着竹籃。內中一個破碗,空的;一手拄着一支比她更長的竹竿,下端開了裂:她分明已經純乎是一個乞丐了。

我就站住,豫備她來討錢。

“你回來了?”她先這樣問。

“是的。”

“這正好。你是識字的,又是出門人,見識得多。我正要問你一件事——”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光了。

我萬料不到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詫異的站着。

“就是——”她走近兩步,放低了聲音,極祕密似的切切的說,“一個人死了之後,究竟有沒有魂靈的?”

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盯着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比在學校裏遇到不及豫防的臨時考,教師又偏是站在身旁的時候,惶急得多了。對於魂靈的有無,我自己是向來毫不介意的;但在此刻,怎樣回答她好呢?我在極短期的躊躇中,想,這裏的人照例相信鬼,“然而她,卻疑惑了,——或者不如說希望:希望其有,又希望其無……,人何必增添末路的人的苦惱,一爲她起見,不如說有罷。

“也許有罷,——我想。”我於是吞吞吐吐的說。

“那麼,也就有地獄了?”

“啊!地獄?”我很吃驚,只得支吾者,“地獄?——論理,就該也有。——然而也未必,……誰來管這等事……。”

“那麼,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

“唉唉,見面不見面呢?……”這時我已知道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麼躊躇,什麼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我即刻膽怯起來了,便想全翻過先前的話來,“那是,……實在,我說不清……。其實,究竟有沒有魂靈,我也說不清。”

我乘她不再緊接的問,邁開步便走,匆匆的逃回四叔的家中,心裏很覺得不安逸。自己想,我這答話怕於她有些危險。她大約因爲在別人的祝福時候,感到自身的寂寞了,然而會不會含有別的什麼意思的呢?——或者是有了什麼豫感了?倘有別的意思,又因此發生別的事,則我的答話委實該負若干的責任……。但隨後也就自笑,覺得偶爾的事,本沒有什麼深意義,而我偏要細細推敲,正無怪教育家要說是生着神經病;而況明明說過“說不清”,已經推翻了答話的全局,即使發生什麼事,於我也毫無關係了。

“說不清”是一句極有用的話。不更事的勇敢的少年,往往敢於給人解決疑問,選定醫生,萬一結果不佳,大抵反成了怨府,然而一用這說不清來作結束,便事事逍遙自在了。我在這時,更感到這一句話的必要,即使和討飯的女人說話,也是萬不可省的。

但是我總覺得不安,過了一夜,也仍然時時記憶起來,彷彿懷着什麼不祥的豫感,在陰沉的雪天裏,在無聊的書房裏,這不安愈加強烈了。不如走罷,明天進城去。福興樓的清燉魚翅,一元一大盤,價廉物美,現在不知增價了否?往日同遊的朋友,雖然已經雲散,然而魚翅是不可不吃的,即使只有我一個……。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

我因爲常見些但願不如所料,以爲未畢竟如所料的事,卻每每恰如所料的起來,所以很恐怕這事也一律。果然,特別的情形開始了。傍晚,我竟聽到有些人聚在內室裏談話,彷彿議論什麼事似的,但不一會,說話聲也就止了,只有四叔且走而且高聲的說:

“不早不遲,偏偏要在這時候——這就可見是一個謬種!”

我先是詫異,接着是很不安,似乎這話於我有關係。試望門外,誰也沒有。好容易待到晚飯前他們的短工來沖茶,我才得了打聽消息的機會。

“剛纔,四老爺和誰生氣呢?”我問。

“還不是和樣林嫂?”那短工簡捷的說。

“祥林嫂?怎麼了?”我又趕緊的問。

“死了。”

“死了?”我的心突然緊縮,幾乎跳起來,臉上大約也變了色,但他始終沒有擡頭,所以全不覺。我也就鎮定了自己,接着問:

“什麼時候死的?”

“什麼時候?——昨天夜裏,或者就是今天罷。——我說不清。”

“怎麼死的?”

“怎麼死的?——還不是窮死的?”他淡然的回答,仍然沒有擡頭向我看,出去了。

然而我的驚惶卻不過暫時的事,隨着就覺得要來的事,已經過去,並不必仰仗我自己的“說不清”和他之所謂“窮死的”的寬慰,心地已經漸漸輕鬆;不過偶然之間,還似乎有些負疚。晚飯擺出來了,四叔儼然的陪着。我也還想打聽些關於祥林嫂的消息,但知道他雖然讀過“鬼神者二氣之良能也”,而忌諱仍然極多,當臨近祝福時候,是萬不可提起死亡疾病之類的話的,倘不得已,就該用一種替代的隱語,可惜我又不知道,因此屢次想問,而終於中止了。我從他儼然的臉色上,又忽而疑他正以爲我不早不遲,偏要在這時候來打攪他,也是一個謬種,便立刻告訴他明天要離開魯鎮,進城去,趁早放寬了他的心。他也不很留。這佯悶悶的吃完了一餐飯。

冬季日短,又是雪天,夜色早已籠罩了全市鎮。人們都在燈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靜。雪花落在積得厚厚的雪褥上面,聽去似乎瑟瑟有聲,使人更加感得沉寂。我獨坐在發出黃光的萊油燈下,想,這百無聊賴的祥林嫂,被人們棄在塵芥堆中的,看得厭倦了的陳舊的玩物,先前還將形骸露在塵芥裏,從活得有趣的人們看來,恐怕要怪訝她何以還要存在,現在總算被無常打掃得於乾淨淨了。魂靈的有無,我不知道;然而在現世,則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爲人爲己,也還都不錯。我靜聽着窗外似乎瑟瑟作響的雪花聲,一面想,反而漸漸的舒暢起來。

然而先前所見所聞的她的半生事蹟的斷片,至此也聯成一片了。

她不是魯鎮人。有一年的冬初,四叔家裏要換女工,做中人的衛老婆子帶她進來了,頭上扎着白頭繩,烏裙,藍夾襖,月白背心,年紀大約二十六七,臉色青黃,但兩頰卻還是紅的。衛老婆子叫她祥林嫂,說是自己母家的鄰舍,死了當家人,所以出來做工了。四叔皺了皺眉,四嬸已經知道了他的意思,是在討厭她是一個寡婦。但是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着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便不管四叔的皺眉,將她留下了。試工期內,她整天的做,似乎閒着就無聊,又有力,簡直抵得過一個男子,所以第三天就定局,每月工錢五百文。

大家都叫她祥林嫂;沒問她姓什麼,但中人是衛家山人,既說是鄰居,那大概也就姓衛了。她不很愛說話,別人問了纔回答,答的也不多。直到十幾天之後,這才陸續的知道她家裏還有嚴厲的婆婆,一個小叔子,十多歲,能打柴了;她是春天沒了丈夫的;他本來也打柴爲生,比她小十歲:大家所知道的就只是這一點。

日子很快的過去了,她的做工卻絲毫沒有懈,食物不論,力氣是不惜的。人們都說魯四老爺家裏僱着了女工,實在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當,竟沒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

新年才過,她從河邊掏米回來時,忽而失了色,說剛纔遠遠地看見幾個男人在對岸徘徊,很像夫家的堂伯,恐怕是正在尋她而來的。四嬸很驚疑,打聽底細,她又不說。四叔一知道,就皺一皺眉,道:

“這不好。恐怕她是逃出來的。”

她誠然是逃出來的,不多久,這推想就證實了。

此後大約十幾天,大家正已漸漸忘卻了先前的事,衛老婆子忽而帶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進來了,說那是詳林嫂的婆婆。那女人雖是山裏人模樣,然而應酬很從容,說話也能幹,寒暄之後,就賠罪,說她特來叫她的兒媳回家去,因爲開春事務忙,而家中只有老的和小的,人手不夠了。

“既是她的婆婆要她回去,那有什麼話可說呢。”四叔說。

於是算清了工錢,一共一千七百五十文,她全存在主人家,一文也還沒有用,便都交給她的婆婆。那女人又取了衣服,道過謝,出去了。其時已經是正午。

“阿呀,米呢?祥林嫂不是去淘米的麼?……”好一會,四嬸這才驚叫起來。她大約有些餓,記得午飯了。

於是大家分頭尋淘籮。她先到廚下,次到堂前,後到臥房,全不見掏籮的影子。四叔踱出門外,也不見,一直到河邊,才見平平正正的放在岸上,旁邊還有一株菜。

看見的人報告說,河裏面上午就泊了一隻白篷船,篷是全蓋起來的,不知道什麼人在裏面,但事前也沒有人去理會他。待到祥林嫂出來掏米,剛剛要跪下去,那船裏便突然跳出兩個男人來,像是山裏人,一個抱住她,一個幫着,拖進船去了。樣林嫂還哭喊了幾聲,此後便再沒有什麼聲息,大約給用什麼堵住了罷。接着就走上兩個女人來,一個不認識,一個就是衛婆於。窺探艙裏,不很分明,她像是捆了躺在船板上。

“可惡!然而……。”四叔說。

這一天是四嬸自己煮中飯;他們的兒子阿牛燒火。

午飯之後,衛老婆子又來了。

“可惡!”四叔說。

“你是什麼意思?虧你還會再來見我們。”四嬸洗着碗,一見面就憤憤的說,“你自己薦她來,又合夥劫她去,鬧得沸反盈天的,大家看了成個什麼樣子?你拿我們家裏開玩笑麼?”

“阿呀阿呀,我真上當。我這回,就是爲此特地來說說清楚的。她來求我薦地方,我那裏料得到是瞞着她的.婆婆的呢。對不起,四老爺,四太太。總是我老發昏不小心,對不起主顧。幸而府上是向來寬洪大量,不肯和小人計較的。這回我一定薦一個好的來折罪……。”

“然而……。”四叔說。

於是祥林嫂事件便告終結,不久也就忘卻了。

只有四嫂,因爲後來僱用的女工,大抵非懶即饞,或者饞而且懶,左右不如意,所以也還提起祥林嫂。每當這些時候,她往往自言自語的說,“她現在不知道怎麼佯了?”意思是希望她再來。但到第二年的新正,她也就絕瞭望。

新正將盡,衛老婆子來拜年了,已經喝得醉醺醺的,自說因爲回了一趟衛家山的孃家,住下幾天,所以來得遲了。她們問答之間,自然就談到祥林嫂。

“她麼?”衛若婆子高興的說,“現在是交了好運了。她婆婆來抓她回去的時候,是早已許給了賀家坳的貿老六的,所以回家之後不幾天,也就裝在花轎裏擡去了。”

“阿呀,這樣的婆婆!……”四嬸驚奇的說。

“阿呀,我的太太!你真是大戶人家的太太的話。我們山裏人,小戶人家,這算得什麼?她有小叔子,也得娶老婆。不嫁了她,那有這一注錢來做聘禮?他的婆婆倒是精明強幹的女人呵,很有打算,所以就將她嫁到山裏去。倘許給本村人,財禮就不多;唯獨肯嫁進深山野坳裏去的女人少,所以她就到手了八十千。現在第二個兒子的媳婦也娶進了,財禮花了五十,除去辦喜事的費用,還剩十多千。嚇,你看,這多麼好打算?……”

“祥林嫂竟肯依?……”

“這有什麼依不依。——鬧是誰也總要鬧一鬧的,只要用繩子一捆,塞在花轎裏,擡到男家,捺上花冠,拜堂,關上房門,就完事了。可是祥林嫂真出格,聽說那時實在鬧得利害,大家還都說大約因爲在念書人家做過事,所以與衆不同呢。太太,我們見得多了:回頭人出嫁,哭喊的也有,說要尋死覓活的也有,擡到男家鬧得拜不成天地的也有,連花燭都砸了的也有。祥林嫂可是異乎尋常,他們說她一路只是嚎,罵,擡到賀家坳,喉嚨已經全啞了。拉出轎來,兩個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勁的捺住她也還拜不成天地。他們一不小心,一鬆手,阿呀,阿彌陀佛,她就一頭撞在香案角上,頭上碰了一個大窟窿,鮮血直流,用了兩把香灰,包上兩塊紅布還止不住血呢。直到七手八腳的將她和男人反關在新房裏,還是罵,阿呀呀,這真是……。”她搖一搖頭,順下眼睛,不說了。

“後來怎麼樣呢?”四婢還問。

“聽說第二天也沒有起來。”她擡起眼來說。

“後來呢?”

“後來?——起來了。她到年底就生了一個孩子,男的,新年就兩歲了。我在孃家這幾天,就有人到賀家坳去,回來說看見他們孃兒倆,母親也胖,兒子也胖;上頭又沒有婆婆,男人所有的是力氣,會做活;房子是自家的。——唉唉,她真是交了好運了。”

從此之後,四嬸也就不再提起祥林嫂。

但有一年的秋季,大約是得到祥林嫂好運的消息之後的又過了兩個新年,她竟又站在四叔家的堂前了。桌上放着一個荸薺式的圓籃,檐下一個小鋪蓋。她仍然頭上扎着白頭繩,烏裙,藍夾祆,月白背心,臉色青黃,只是兩頰上已經消失了血色,順着眼,眼角上帶些淚痕,眼光也沒有先前那樣精神了。而且仍然是衛老婆子領着,顯出慈悲模樣,絮絮的對四嬸說:

“……這實在是叫作‘天有不測風雲’,她的男人是堅實人,誰知道年紀輕輕,就會斷送在傷寒上?本來已經好了的,吃了一碗冷飯,復發了。幸虧有兒子;她又能做,打柴摘茶養蠶都來得,本來還可以守着,誰知道那孩子又會給狼銜去的呢?春天快完了,村上倒反來了狼,誰料到?現在她只剩了一個光身了。大伯來收屋,又趕她。她真是走投無路了,只好來求老主人。好在她現在已經再沒有什麼牽掛,太太家裏又悽巧要換人,所以我就領她來。——我想,熟門熟路,比生手實在好得多……。”

“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擡起她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着說。“我單知道下雪的時候野獸在山坳裏沒有食吃,會到村裏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清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我的話句句聽;他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掏米,米下了鍋,要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口看,只見豆撒得一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他是不到別家去玩的;各處去一問,果然沒有。我急了,央人出去尋。直到下半天,尋來尋去尋到山坳裏,看見刺柴上桂着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糟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他果然躺在草窠裏,肚裏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手上還緊緊的捏着那隻小籃呢。……”她接着但是嗚咽,說不出成句的話來。

四嬸起刻還躊躇,待到聽完她自己的話,眼圈就有些紅了。她想了一想,便教拿圓籃和鋪蓋到下房去。衛老婆子彷彿卸了一肩重相似的噓一口氣,祥林嫂比初來時候神氣舒暢些,不待指引,自己馴熟的安放了鋪蓋。她從此又在魯鎮做女工了

大家仍然叫她祥林嫂。

然而這一回,她的境遇卻改變得非常大。上工之後的兩三天,主人們就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屍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四嬸的口氣上,已頗有些不滿了。當她初到的時候,四叔雖然照例皺過眉,但鑑於向來僱用女工之難,也就並不大反對,只是暗暗地告誡四姑說,這種人雖然似乎很可憐,但是敗壞風俗的,用她幫忙還可以,祭祀時候可用不着她沾手,一切飯萊,只好自已做,否則,不乾不淨,祖宗是不吃的。

四叔家裏最重大的事件是祭祀,祥林嫂先前最忙的時候也就是祭祀,這回她卻清閒了。桌子放在堂中央,繫上桌幃,她還記得照舊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

“祥林嫂,你放着罷!我來擺。”四嬸慌忙的說。

她訕訕的縮了手,又去取燭臺。

“祥林嫂,你放着罷!我來拿。”四嬸又慌忙的說。

她轉了幾個圓圈,終於沒有事情做,只得疑惑的走開。她在這一天可做的事是不過坐在竈下燒火。

鎮上的人們也仍然叫她祥林嫂,但音調和先前很不同;也還和她講話,但笑容卻冷冷的了。她全不理會那些事,只是直着眼睛,和大家講她自己日夜不忘的故事:

“我真傻,真的,”她說,“我單知道雪天是野獸在深山裏沒有食吃,會到村裏來;我不知道春天也會有。我一大早起來就開了門,拿小籃盛了一籃豆,叫我們的阿毛坐在門檻上剝豆去。他是很聽話的孩子,我的話句句聽;他就出去了。我就在屋後劈柴,淘米,米下了鍋,打算蒸豆。我叫,‘阿毛!’沒有應。出去一看,只見豆撒得滿地,沒有我們的阿毛了。各處去一向,都沒有。我急了,央人去尋去。直到下半天,幾個人尋到山坳裏,看見刺柴上掛着一隻他的小鞋。大家都說,完了,怕是遭了狼了;再進去;果然,他躺在草窠裏,肚裏的五臟已經都給吃空了,可憐他手裏還緊緊的捏着那隻小籃呢。……”她於是淌下眼淚來,聲音也嗚咽了。

這故事倒頗有效,男人聽到這裏,往往斂起笑容,沒趣的走了開去;女人們卻不獨寬恕了她似的,臉上立刻改換了鄙薄的神氣,還要陪出許多眼淚來。有些老女人沒有在街頭聽到她的話,便特意尋來,要聽她這一段悲慘的故事。直到她說到嗚咽,她們也就一齊流下那停在眼角上的眼淚,嘆息一番,滿足的去了,一面還紛紛的評論着。

她就只是反覆的向人說她悲慘的故事,常常引住了三五個人來聽她。但不久,大家也都聽得純熟了,便是最慈悲的唸佛的老太太們,眼裏也再不見有一點淚的痕跡。後來全鎮的人們幾乎都能背誦她的話,一聽到就煩厭得頭痛。

“我真傻,真的,”她開首說。

“是的,你是單知道雪天野獸在深山裏沒有食吃,纔會到村裏來的。”他們立即打斷她的話,走開去了。

她張着口怔怔的站着,直着眼睛看他們,接着也就走了,似乎自己也覺得沒趣。但她還妄想,希圖從別的事,如小籃,豆,別人的孩子上,引出她的阿毛的故事來。倘一看見兩三歲的小孩子,她就說:

“唉唉,我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也就有這麼大了……”

孩子看見她的眼光就吃驚,牽着母親的衣襟催她走。於是又只剩下她一個,終於沒趣的也走了,後來大家又都知道了她的脾氣,只要有孩子在眼前,便似笑非笑的先問她,道:

“祥林嫂,你們的阿毛如果還在,不是也就有這麼大了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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