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文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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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低調的人生

朱自清:低調的人生

朱自清:低調的人生

《背影》之聞名,其實在平常。也不必說“絢爛之極歸於平淡”,只就是平常,恰如棉布之於綾羅綢緞,柴扉炊煙之於鐘鳴鼎食,自然抹去了“爲文造情”多有的刻意造作之痕。按說,這樣的取材細微、速寫簡易,最難見奧妙,但作者無意雕琢經營自己的感受,就讓它吐露又何妨!有幾分悲涼寥落,有幾分溫暖惆悵,像是有什麼,又像是沒有什麼──“父親蹣跚遠去了”,在父與子之間、過去與未來之間,一切很簡單又很複雜地凝聚着“天涯淪落共此間”的感情,原是人人皆可體味而又體味不盡的。朦朧的啓示也許就在這裏──自然和靈魂在其中啓示了自身。啓示什麼並不須指點,它的召喚力正在於永遠爲非強迫的響應留有餘地。

在50年代,關於《背影》曾發生過是否宣揚小資產階級感情以及應否再把它選入教材的討論。恐怕後來連這樣的討論也不需要了。然而即令在“無情”的時代氣氛裏,仍有不少人悄悄留連於這種寓溫潤於樸素的文字,好像在沙漠中邂逅綠洲、水泉。許多人,包括隔代陌生的人,或許也在性情上響應過朱自清,無緣耳提面命,多在親切的影響。他爲人爲文的“平常”,溝通着人世間疏離的感情。

非常之文,非常之事,世上有,但多不在強求,強求易燥,燥則易折。《論語》上說,“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爲。”狂者常抱非常之情意,狷者多守持平常心,差不多是這意思。在孔夫子看來,狂狷是要互補着纔好。朱自清算不上強者,性格的收斂或許註定了理想的不能圓滿、註定了低調的人生,只能於有所不爲中有所爲。這倒也落得難在身後有一本不平淡的傳記,或者說正像他的文章、生業都缺少非常的主題材料。然而平常之於他,未始不難。所以好多年,他常在寂寞困愁裏,一首《盛年自懷》寫着:“前塵項背遙難忘,當世權衡苦太苛。剩欲向人賈餘勇,漫將頑石自蹉磨。”

五四時的青年知識分子,後來不能不各自須尋各自門。在“蹉磨”中做着,努力着,這是朱自清選擇和實踐的`一路。同好的還有葉聖陶、夏尊、豐子愷、劉半農、鄭振鐸、聞一多、俞平伯、宗白華、沈從文諸位,大致相知相沫,服務於教育、文學、出版,可以說,偏於文化學術園地的耕耘。朱自清更是在中學和大學的教壇上鞠躬盡瘁而歿。在當時,恐怕很難評價這種節制、淡泊的人世態度。然而朱先生的定力在於此,文化和人格理想也在於此。我們讀其遺文,想其爲人,可知他如何以踏實、持正、勤勉、厚容的質料來鋪這條路。人不可能脫離他的時代,又只能以自己的方式、不媚不亢的態度投入這時代。如此,朱自清大約寄懷於顧亭林的精神──“自今以往當思以‘中材而涉末流’之戒”。即在出處去就、辭受取與之間躬行着“博學於文”和“行己有恥”,一面不苟且遁世,一面又“明其道而不急其功”,當然算不上時代的先鋒,卻也在路上留了些深深淺淺的腳印。這更像任着一種“牛軛精神”,苦樂皆在其間。這種精神落實到文化學術上,其益處大概仍在“爲非強迫的響應留有餘地”。比如我們注意到在治學上取一種不武斷的態度,既非“信古”又非“疑古”的“釋古”取向,都同不求甚解而好言語道斷的風氣不相同的。

從一種望而崇高的政治意識和使命感去判斷,朱自清所選擇的路並非一條大道,甚至在多爲慷慨激昂之氣所瀰漫的年代,連他本人也要惋嘆走着一條“死路”,在當時和嗣後,人多以爲無望。但他又不肯自棄,因爲他實在是以教育和學術的傳播爲自己的生命了。其實,世界上原本是沒有路的,或者他因爲承認了一己的有限,便在這有限裏來燃盡了自己。

如果以朱自清的狀態來看待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命運,不論一時的興衰,大概可以承認他們的選擇本來是很有限的。多少年,讀書人常在考慮進退的問題、“獨善”和“兼濟”的問題──“是進亦憂退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選擇的矛盾聯繫着身心的憂樂窮達。這似乎難以用正確或錯誤、積極或消極的尺子來作簡單衡量。長話短說,一個平常的耕耘者比建功立業的鬥士可能要顯得缺乏意志與熱情。然而情願放棄擔當主要角色的機會,情願承受寂寞而耽於一種心靈的跋涉,比如自處於學術之角,亦未必不充實,不能有卓然的奉獻。儘管這體現爲一種退避、妥協,甚至是無可奈何的,且常與人生的問疑爲伴──何來何往,生兮死兮,頗以誘惑糾纏爲苦。